王伯敏教授聚精会神地观察伏龙坪出土的东汉圆形剪纸
说中国民间剪纸产生于汉代,距今两千多年,理由是:汉代“有了剪刀”,“有了纸张”,“有了剪纸的相应技艺”。此论似无异议,但是,理由是不足的,在于未见汉代的剪纸,还没有实物的佐证。
其实,理由不是不足,早在三十年前汉代剪纸便出现了,只不过没有人将它提了出来。
一
2009年4月,我在查阅天水出土的一些资料时,偶然读到1997年8月6日《甘肃日报》发表的李晓林文章,接着又读了近年《兰州晨报》发表的有关文章,获悉兰州曾出土东汉墨书圆形纸。甘肃日报、兰州晨报的简要报道是这样的:1978年10月,兰州博物馆在兰州皋兰山伏龙坪进行考古发掘,发现一座东汉时期的夫妇墓。出土两具尸骨外,还有不少铜器,有如铜壶、铜盆和铜镜等。其中有三片墨书的圆形纸,垫于一枚铜镜底下。圆形纸直径为17厘米,呈白色,纸面厚薄均匀,棉软坚韧,经鉴定为麻纸。三片圆形纸,一片破损,两片完好。完好的一片留有“奈何当奈何”等墨书40多字,另一片留有60多字。作为古纸,伏龙坪纸的出土,是继敦煌、居延、武威之后又一次重大发现。
二
看了伏龙坪出土资料,根据近年来剪纸史研究的情况,我对“圆形纸”的出土很敏感。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圆形纸的“圆形”上,提出三个问题:
——纸的圆形,是纸张形状的一种改变。它的改变使用的是什么方法?
——垫于铜镜下的纸片的圆形,是出土时原样?还是出土后形成的?
——如果是出土时的原样,可不可以看作这是汉时人使之形成的圆形?
我很想亲眼看一看东汉这三片圆形纸,并对这些问题作一番调查。不料一打听,知兰州博物馆的部分文物,包括这几片东汉圆形纸在内,已经打包,将运往伊朗展出。不得已,只好取消兰州之行。于是立即给兰州朋友张强民写信,请他去兰州博物馆,找曾经撰写过有关文章的李晓林及馆中其他同志,作些调查。初步调查的结果,对我提出的问题,没有正面的回答,却听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:
一说:伏龙坪出土的圆形纸,原垫于铜镜底下,现在保存的是出土时的原样,没有人改动过。尤其是纸上有墨书,使人更不会在纸上做出有损墨书的改动。
一说:伏龙坪出土的圆形纸,现在看到的,不是出土时的原样。而今留下像剪刀修剪的痕迹,是出土后修整,或送化验纸质时所留下的。
这两种说法,初听令人为难。因为伏龙坪出土的这些文物,当时没有写出出土报告,也没有留下出土时的照片。参加伏龙坪发掘的同志,时过三十年,有的退休了,有的作古了,很难找到当事人。
不过,我对这两种说法,经过思考、分析,认为两说并不矛盾,可以互存互补。说“现在保存的是出土时的原样”,有可能。尤其纸片上有墨书,按常识、常规,出土文物进入博物馆,不可能有损,只能照原物保存、保护。即使为了化验纸质而取样,也尽可能取已经残损的纸片,不会因取样而有损墨书。至于说“不是出土时的原样”,这也有一定道理。如这些圆形纸片,出土后,从铜镜下取出,单独保存并陈列,在这整理、移动的过程,产生多多少少的改动(那怕是一点点)是难免的。至于说“不是出土时的原样”,这“不是”二字不明确,是“完全不是”,还是“有些不是”,若属前者,这在前面,我已经作了阐述,可能性不大。若属后者,相对的理解,既是“有些不是”,必会“有些原样”。只要保存“有些原样”,对这几片圆形纸作深入了解,不仅有必要,而且有价值。
三
正在对这些调查的意见进行思考分析时,王苹告诉我,伏龙坪出土的东汉圆形纸,还未出国,正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,作为“秦汉•罗马文明展”的展品,公开展览。我闻讯,很高兴。2009年8月21日,我与王荔一起,专程飞往北京。到了海滨区,在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展厅明亮的灯光下,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伏龙坪出土的东汉圆形纸。
四
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展出的文物,由中国国家文物局、意大利文化遗产与活动部主办,被展出的兰州伏龙坪的出土文物,是三片墨书圆形纸中保存较完好的一片,即其上书有“奈何当奈何”的一片。展出的说明:品名,书信纸;藏所,兰州市博物馆;材料:纸;尺寸:直径17厘米;出处:甘肃兰州伏龙坪;时代,东汉。附注:“原衬垫于铜镜之下,故呈圆形。推测为家书的残片。纸以麻为主要原料,并通过施胶等加工技术,改善了纸面的白度和平滑度,使得纸张厚薄均匀,说明东汉时期纸张已经达到了可以替代缣帛和简牍书写的程度。”
呈现在眼前的这片圆形纸,呈白色,纸面染上些许蓝渍,平放在一面白纸上。我借助放大镜看了看,看了又看。我不是考察纸质,也不是考察纸上的墨迹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圆形纸的边缘,考察边缘细微的剪痕。圆形纸的边缘,有不少破损,果然留有明显与不甚明显的剪刀剪过的痕迹,虽然很难区别出,那些是出土原样的剪痕,那些或许是出土后作“修整”,或化验纸质时送去作取样留下的剪痕。但是,无论如何,这片圆形纸的边缘留有剪痕是事实。若不是在原物上亲眼所见,只看印刷品是很难看出这些剪痕的。我在展览中,庆幸自己不虚此行。
五
细看之时,我发觉有一点很值得注意,即在这片圆形纸的边缘,凡有墨迹靠近的纸边,剪痕比较模糊。对这种模糊,我细细思量,正可以用来说明这是圆形纸出土时原有的剪痕。因为剪痕的模糊不清,这与纸的保存年代久远与否是有关的。
我看到过晋、唐、宋的墨书纸,较仔细地琢磨过北朝纸和唐纸。所谓“北朝”的纸,我指的是吐鲁番出土的高昌时的《对马》剪纸,在一匹剪纸马的头上,留有残破的纸迹。我用放大镜细看,可以识别其有破损而显露出来的细微纤维。与这件东汉圆型纸边上(似“相”字上面)染上蓝渍的那丝纤维是类似的状况。至于剪痕,凡新剪(指近人所剪),光利、清楚;旧剪(指古时所剪),有点发毛,剪痕模糊。我藏有“唐人写经残卷”,我作过试验并比较,感到这些所能见到的现象,似乎是古纸的一种常规性现象。因此,使我愈感到伏龙坪出土的这片东汉圆型纸的这部分,留下的是旧有的剪痕。我对着这些模糊剪痕处,注视良久,使我不期然而然地作出了一个判断:这是东汉人在这片圆形纸上所留下的剪刀痕迹。这些剪刀痕,好像故意逗弄人,把“秘密”隐藏起来,考验我们能不能把它揭开。其实,历史常识早已告诉过人们,剪刀在汉代早已被广泛应用。而这片东汉圆形纸上留下的剪痕,完全符合历史的客观情况。留下的剪痕尽管很模糊,很不清楚,正因为是模糊而不清楚,倒反明白的,合乎逻辑地揭示,这是东汉人留下的剪痕。
六
伏龙坪出土的东汉圆形纸,总算让我看到了,诚然是,百闻不如一见,见与不见不一样,见到了,心里就踏实了。
现在,让我畅开说一句,当我面对伏龙坪出土的这片圆形纸,并认定它是东汉剪纸品的时候,我好像曾经超越于时空,在汉代人“凉州”的空间梦游了一番。在灯光明亮的展览厅里,虽然看到的不是剪纸艺术品,但是,这片圆形的,留有剪刀痕的剪纸品,足以见证“汉代是剪纸产生的时代”。这一见证,给中国剪纸史上的“剪纸产生”之说有了实质性的圆满答复。不妨明确地重述一句:在中国民间剪纸史上,说“汉代是剪纸产生的时代”,已有了剪纸实物的出现。人是有进取心的,学术研究是无止境的。我们对剪纸史的研究,我们得到了这一新的答案,但还需等待一个“句号性”的答案。这所谓“句号性”的答案,指的是汉代剪纸艺术品的出现。
西方一位哲人说:“在学术研究的探讨上,成功的大小,要看研究者能不能揭开研究对象中最隐蔽的秘密。”实则“秘密”就藏在答案的背后。学术研究者只要有坚强的意志,百折不挠的精神,总会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,揭开“研究对象中最隐蔽的秘密”
2009年8月24日于上海
伏龙坪出土的东汉圆形剪纸